
(来源:中国妇女报)
转自:中国妇女报
《731》的﹃无声﹄背后,是悲凉而愤激的求索之声、问责之声,这是电影美学张力的重要来源。它是用沉默来拷问沉默,在对沉默的虚相的解构中,还原那喧嚣、嘈杂的历史真相。
■ 练韬
我是在9月18日当天走进影院观看《731》的。《731》选择在9月18日上映,是为庄重的纪念。“918”和“731”之于中国人而言,是两个带有切肤之痛的数字。前者是罪恶的渊薮,是日本侵华战争的开始,后者则是黎明前的黑暗——当中国的抗战即将迎来胜利,局部反攻的号角已经吹响,深陷战争泥潭的日本军国主义者终于孤注一掷,组建731部队,开展惨绝人寰的细菌战。
自然,我们会对这部影片抱有很高的期待。我们希望它是植根于真实历史的,并在此基础上衍化出一个拷问侵略罪恶、捍卫人性尊严的动人心魄、感人至深的影视叙事。总的来说,《731》基本实现了我们的期待。它不满足于只是选取和刻画一个切口或截面,而是试图整体地去反映731部队犯下的弥天大罪。影片里的时空跨越两年有余,讲述了细菌战的筹划、试验再到实施的全过程,其中包裹了一个惨烈的核仁:无数无辜的中国平民像蝼蚁一样,被侵略者虐杀,遭受冻伤实验、毒气实验、活体解剖等非人折磨,成为罪恶祭台上的牺牲品。
但《731》并不是一部“感人”的影片。这并不意味着《731》缺乏打动人心的力量,而是它的力量有着更直接的源头、更凌厉的表达方式。它要讲述的,不是那令人柔肠百折的故事,而是鲜血淋漓的历史本相。它带给我们的震撼远远大过感动。影片呈现的不是泪而是血,不是哀伤而是疼痛,不是历史温热的血肉而是森冷的白骨。影片想要保存的是原初痛苦的历史经验和民族记忆,它表现的血腥、杀戮和罪孽,熔铸了《731》特殊的审美风格。
观看《731》,对观众的心志也是一个不小的考验。影片的观感是可以用“尖”和“痛”来形容的,那些惨痛的画面不假修饰地直刺我们的眼球和心脏,我们的感官系统被摄入那些酷烈的场景,我们也仿佛被编入那段苦难的历史,完成一次又一次对民族苦难记忆的植入。这便是“幻觉的强烈性”,是对文艺作品的重要检验,“无论获得的强烈性是什么,它必须是表达了真实生活的幻觉强烈性”(韦恩·布斯《小说修辞学》)。
《731》采用了“无声”的叙述策略。影片的主声调其实是沉默的,因为真实的声音已经被遮蔽,这是影片深层次的设计。构成影片主体内容的是漫长而磨人的沉默——被羁押在牢房里的中国百姓,在提心吊胆中等待着731部队的非人折磨,没有人告诉他们,731部队要施加给他们的究竟是什么,他们是在沉默中走向死亡的。唯一的声音是一个弥天大谎:731部队宣称“健康换取自由”。这种卑劣的修辞,和“大东亚共荣圈”“日满亲善”等殖民话语实出一辙,它用一个炫目的语言外壳,来装饰和遮蔽真正的沉默——对历史事实的三缄其口,对战争罪行的拒不承认。
影片结尾刻着几个大字:“这里无人生还。”死亡是最大的沉默,也是对真相最粗暴的掩盖。731部队用一场漫天泼洒的“大雪”(石灰粉),试图毁灭屠杀的踪迹。天地寂然之中,一切的哭泣和呐喊就这样被粗暴地塞进了历史的无声罅隙。可以说,《731》的“无声”背后,是悲凉而愤激的求索之声、问责之声,这是电影美学张力的重要来源。它是用沉默来拷问沉默,在对沉默的虚相的解构中,还原那喧嚣、嘈杂的历史真相。
钩沉历史的原貌,还原那些被时间冲蚀的细部,是影片的立意和魅力所在。影片开头的情节意味深长:细菌战的主谋石井四郎得意扬扬地炫耀着自己研发的净水器,它能将尿液过滤成饮用水。这是一个极具讽刺性的隐喻,军国主义者想利用“沉默”这个“净水器”,将侵略战争的罪恶过滤,将其美化成“冲突”甚至是“建设”。然而罪恶就是罪恶,影片的立意正是拒绝沉默,它追求的是通过讲述,让那些被731部队戕害的同胞们,在我们的记忆里复活。诚如银幕上的文字:“你若记得,我便活过。”他们的故事是历史长城上的碎砖破瓦,总有人将它们小心地拾起、修补并重新安放。
此外,影片在叙事上颇具先锋性,设有诸多分叉,旁逸斜出,错落有致,多个视角交叠展开叙述,呈现特别的美学形态。石井四郎的阴谋、王永章的送饭差事、杜存山的逃跑计策、甚至没有登场的抗日英雄王子阳的传奇故事,成为影片的多个声部,它们重章叠唱,呼应而后汇通,最后万川归一,聚合为一场最终失败了的壮烈的逃亡——
姜武饰演的王永章试图带领同胞们逃出生天,却在日本军队的围堵下惨遭失败。我们见证了一个悲剧英雄的诞生,他的失败是其情可悯的,因为他也不过是一个小人物,背负了远超他承受能力的历史重量。他的反抗足够悲壮,扩充了影片的美学势能。
饶有意味的是,这场逃亡有着内在的悖反性。我们既祈盼这场逃亡的成功,呼唤一场成功的越狱叙事,希望受难的同胞能够逃出生天,这是我们先在的期待视野,也是电影潜藏的蓄势待发的传奇性和文学性。但我们又不会对这场逃亡抱有过高的预期,牢房戒备森严,我们一开始就知道这不过是以卵击石。这种悖反,一方面代表着文学想象和历史真相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,另一方面更代表着我们的历史处境。我们热爱和平,珍视中日两国人民的友谊,却深知无法以文学想象的方式去略过或者改写那段血泪史,对抗战历史的溯源不可能是一次成功的“越狱”,而是在一座人间炼狱的暗河里持续觅渡——但我们始终选择如此。
我们从电影里获得的是什么? 是一次强烈的视觉冲击,是一次巨大的精神考验,还是一次纯正的痛彻心扉。我们对其念念不忘,为的是我们的历史认知,为的是我们的民族记忆,更为全人类的良心,为全世界的和平。这是《731》带给我们的,也是我们能够回馈历史的温情和敬意。
(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文学创作与批评方向硕士研究生)